两千多年前的匈、汉之战,就发生在平城(今大同)的白登山,这座山既是匈、汉两家兵力的集结地,又是他们的主战场。这是冷兵器时代最著名的一次战争。双方派出的骑兵数达几十万,都欲将对方置于死地,因此刘邦亲征,匈奴首领冒顿从容应战。但战争的结局却出乎意外。
那场战争发生于公元前200年,汉高祖七年,现代人根据天文气象资料,推断出十月下旬。
刘邦率领三十万汉军驰逐侵扰平城一带的匈奴,结果他的先头部骑反被四十万骑的匈奴军队包围。
关于这场战争,并未有刀光剑影的血腥描述,甚至没有伤亡或被俘人数的记载。《史记·高祖本记》称:“匈奴围我平城,七日而后罢去”。匈奴四十万骑的规模,即便有些夸张,但至少是铺天盖地的阵势,被围的刘邦,其困顿与焦虑是可以想见的。《史记·陈丞相世家》称:“高帝用陈平奇计,使单于阏氏,围以得开。高帝既出,其计秘,世莫得闻。”这说明,高帝刘邦被围了七天而全身而退,是陈平对单于正妻阏氏使用了计谋,至于这计谋到底是什么,因为涉及到皇帝的尊严或智谋,竟然秘不可宣,成为千古之谜。
是怎样的“奇计”,居然能化干戈为玉帛呢?使得这场战争,以各怀神圣目的开始,却以小孩游戏般结束?
同一部《史记》,在《夏侯婴列传》中说:追至平城,为胡所围,七日不得通。高帝使使厚遗阏氏,冒顿开围一角……这就是说,汉高祖刘邦自作主张,厚礼送与阏氏,得以解脱。(郭沫若先生主编的《中国通史》,就采用送厚礼之说)。
“厚遗阏氏“,并未遭史家质疑,但并非没有破绽。既然当时处于战争状态,又被围得内外不通,刘邦到哪儿找财宝去?难道他早料到有这样的结局,特意为阏氏准备了一份厚礼?但“厚遗”之说,毕竟得到许多史家认同,包括郭沫若先生。我没有证据来证明“厚遗阏氏”的不可能。但仅仅以常识来判断,“厚遗”多么不可信。刘邦虽贵为皇上,富有四海,那份家业足够他任意挥霍;但他是亲征者,是统帅,是来剿灭边患的;这样一种身份,是要先备足“城下献俘”所需的礼仪用品;顶不济是与匈奴王的和平谈判,为冒顿带几种朝服或朝笏;最不可能带的是厚遗匈奴的金银财宝,他怎么会想到被包围得内外不得联系呢?在白登山上,刘邦即使想着手面阔绰点儿,无奈两手空空,身边最多不过是点自己把玩的物件。而陈平的奇计,直到今天,被后世多有臆测。两汉之际,一位叫桓谭的学者(此人博学多通,尤好古学,著书言当世行事,曰《新论》),首倡“美人计”说,且看他的一番议论:
或云:“陈平为高帝解平城之围,则言:‘其事秘,世莫得而闻也’ 。此以工妙踔善,故藏隐不传焉。子能权知斯事否?”吾应之曰:“此策乃以薄陋拙恶,故隐而不泄。高帝见围七日,而陈平往说阏氏。阏氏言于单于而出之,以是知其所用说之事矣。彼陈平必言:汉有好丽美女,为道其容貌,天下无有。今困急,已驰使归迎取,欲进与单于。单于见此人,必大好爱之,爱之则阏氏日以远疏。不如及其未到,令汉得脱去,去亦不持女来矣。阏氏妇女有妒腼之性,必憎恶而事去之。此说简而要,及得其用,则欲使神怪,故隐匿不泄也。”刘子骏闻言,乃立称善焉。(朱谦之《新释本桓谭新论》,中华书局2009,59-60页)桓谭之说,不过是常理、常情的推测和演绎。事情往往如此,越是隐秘,越是遭人臆断,史家、学者更精于此道。
到清代,有人对“奇计”提出质疑。梁玉绳在其所撰的《史记志疑》中说:“韩王信、夏侯婴、匈奴等传,则汉之所以动阏氏解围者,止于重赌而已。乌有所谓奇秘之计哉。”他还认为司马迁的《史记》论述此事时,未免玄奇,叫后世胡乱猜测。
他倒认为美人计耻不可取,只承认重贿而已。其实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,“重贿”他人,岂不是同样鄙陋可羞吗?
在事关皇帝处于被俘与逃生的重大抉择面前,当然要选择后者,有什么比“全身而退”更重要呢?
那是一场错误估计敌我双方力量对比的战争。战前,刘邦也并非不慎重,他曾派了十名使者(侦探)去探匈奴虚实,前几名皆云匈奴羸弱可攻;最后这名使者,叫娄敬,他看到匈奴势焰正炽,力劝高祖不可轻动。但汉高祖反怒斥娄敬:“齐虏以口舌得官,今乃妄言沮吾军。”其结果是,刘邦被围入白登。
刘邦自投罗网,怪不得别人。为了“全身而退”,他还顾及粗陋、丑恶或欺辱性的计谋吗?什么对策都可以接受。但是,一旦脱身,回到平城,惊魂已定,又成了皇帝之后,马上变脸,谁敢对脱身之计饶舌或轻言?史马氏的《史记》,描述得就是这种状态:“其计秘,世莫得闻!”
还有一点,供给系统出现阻滞。《汉书·匈奴传》云:“……三十万困于平城,士或七日不食。”汉军的后勤供给如此稀松,那么匈奴的骑士们最多也只能落得屠马充饥的地步。汉军加匈奴军卒,至少四、五十万之众,即便是现代供应系统,也不可能满足需求。何况,大野漠漠,关山重重,天寒地冻,粮断水缺——面对饥饿,一切高深的政治权谋和军事韬略都变得毫无意义。
还有气候原因。《汉书·高帝纪》称,七年冬十月,“上从晋阳连战,乘胜逐北至楼烦,会大寒,士卒堕指者什二三,遂至平城……”几十万人呆在野外,谁能抗得住平城的风寒?向登山的纵横交错的沟壑,绝不是个放缰驰马的去处,大密度队伍的设置,并不能减轻黄尘蔽日的侵害,即使有篝火燃着、棉团儿包着,也挡不住平城夜晚的刺骨寒风。
刘邦之于平城,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邂逅。在一个特别注重历史的国度里,卷帙琳琅中,再也找不到他与平城的任何身影。英雄梦与羞耻感,雄心与悲情,生命危机与喜出望外,犹如一团乱麻;但在后来的检拾中,却只有歌功颂德,昇平世界。仿佛天地间,总要给皇权留下一份空地,令其自由耕耘。